七件武器【候鸟070916·如果沐浴在爱中】

2007-09-16 10:03 | 林柯





鸟类迁徙,是个关于承诺的故事,归来的承诺,历经危机重重的数千里旅程,只为一个目的——生存,候鸟的迁徙是一场生命的搏斗,在过程中经受磨难,体味痛苦,注视新生以及希望,迎接孕育还有死亡。

它们的历史远远早于人类的历史,它们在大恐龙的上空被孕育,看到翅膀下大陆漂移,海洋干涸,冰川开花,它们看到热带的天堂变成沙漠,冰冻的土地变得繁茂。百万年之后,它们看到一种哺乳动物用他的后脚竖立起来,在非常短的时间内,改变着这一星球的外表,对鸟类来说,困难与日俱增,但它们继续每年两次的往返,逃离剥夺它们食物温暖的严冬,寻找着永久的夏天,这些地球的伙伴们借助翅膀的力量,征服天空、陆地和海洋……

因爱起飞,为爱降落。


| 七件武器【候鸟070916·如果沐浴在爱中】


| 说着说着就开始



我总在想,怎么样为此篇开个头。

有时候人就是这样,总要给自己一个理由,给一个理由让自己爱,给一个理由让自己恨,给一个理由让自己忘记,给一个理由让自己回忆。

理由?其实有时候,最好的理由,叫做无缘无故。

我对于怎么开头而有的彷徨,并非对于外婆的记忆已然模糊、无从说起,而只是觉得,事情琐碎,好似繁星,犹如夜晚仰望苍穹银河一般。

只需抬头,我这样对自己说,只要抬头即可。认识总会来的,成长也总会来的。

我常常看到坐在屋檐下满头银丝的老妇人,看到她们坐在一个时空中眼望另一个时空,坐在一个时代中眼望另一个时代,眼神悠远穿越生死穿越爱恨情仇,看到皱纹年轮一般侵蚀在她们的脸上、手上,烙印在她们心里,看到她们历经风雨得来的从容安详和换取到的温暖微笑。

看到一片干净。
看到外婆。


| 干净


家乡地势特殊,东连成都平原一马平川,西进山岳地带蜿蜒盘旋。外婆原是住在山上的,说起来是山,其实才刚刚是起始地段,无非得登百来步台阶而已,一块块大青石板,生着韧草发着苔藓爬着昆虫,这样的画卷,颇有些山城重庆当年的风貌。然而准确说来,该是坡路才是。那是一段很老的道,昔日河西人口都要走这条山路进城,缘于此,不大的坡路上耸立着关卡一座,而外婆就住在城门洞口,挨着门洞,茅草屋一间。

这样的位置,让我很难定位她的户口,脚底下就是城市,却俯看城市芸芸众生,所以……山里人?城市居民?管他的,反正随着这座山被开发作旅游资源,山上不多的几户人家都搬迁到了城里。

进城后住的楼房,比较老式,好像电视剧里常出现的那种——一条长长过道直通到底,一旁就是每家人的房门,因为彼此间熟识,房门也就多半敞开。外婆住在最里边,所以我每次去她那儿,总得挨着挨着经过每家每户的门口,一边留神着和冲出来的谁谁撞上,注意着穿过泔水桶绕过养鸡笼子、避开蜂窝煤再跨过不知道是什么的一堆堆东西,一边王婆婆刘阿姨,以及一大帮小哥哥小姐姐小弟小妹小猫小狗地招呼着,好半天终于来到尽头,便大吼外婆,接着听到里边外婆哎呀地大笑,迎出来拉着我叫说“来啦”,我狠狠点头“嗯” 得脆生生的,每每皆是如此。

外婆什么活儿都干过,这是老妈告诉我的,河坝里背过砂石,城门口土坡上开垦种蔬菜卖,甚至自己兌了糖水卖给来往过路的行人,于是我想象弓腰背起一筐一筐土砂瘦弱不堪的外婆,抑或是城门洞下边一张矮桌上一杯杯盖着玻璃片的糖水,以及桌后坐在矮方凳上、扇着蒲扇爽朗大笑的外婆。

这样的苦楚劳累和这样的洒脱豪爽,同时出现在面前这样的一个瘦矮老妇身上,然而我却并不觉得惊讶,一点也不。

上幼稚园前有段时间我跟着外婆混。我也不知当时老爸老妈怎会放心把我交给不拘小节的外婆,由得她拉着才三四岁的我走亲访友。偏偏她的那些个亲戚多是乡下人,更多的则是山里人,这下不得了,我跟放归山林的什么一样野得五光十色皮开肉绽。啃了自己参与制作的玉米馍,骑了自己参与放牧的牛,吃了自己参与挖掘的萝卜,打了自己参与指挥的滚……你问这是啥,就是我指挥着一大帮孩子打仗,在山坡上杀得人仰马翻,就着地势一个个肉球似的往下滚这样。

多年以后,城里人费神自己开了土坡栽了草修剪得整整齐齐,然后优雅地从上窜到下,起了比较城里的名字,叫滑草,嗯,很滑。很稽。

那时候周围没有汽车没有公路,有的是连绵的树和连绵的鸟鸣。那时候他们的屋顶总是很高,黑漆漆看不真切,一两片灰蒙蒙的厚玻璃镶在黑暗中,微微有那么一束光透过,却散开来,宛如灰尘模样弥漫在身旁的黑锅以及悬挂着的砂壶上;看不到绳线、不知是如何吊在房梁下的腌肉、还有总是眯着眼呲牙咧嘴盯着我不放的熏猪头;炉灶里噼里啪啦燃着的柴禾;有人在暗处说着话,偶尔伴随一两声咳嗽,独自低语,声音像砂锅一样厚实混沌、漆黑黯淡;屋子里慢慢腾出的烟火气味和着饭菜香气;隔着门传来远处的狗吠鸡鸣,伴着偶尔一两头猪哼哼,隔着一个时空般悠悠然滑进门来;某些时候会静悄悄地下起雨来,沙沙声音如同水汽围裹着耳朵,屋檐滴水,敲着下面长着青苔的石板;空气潮湿安详中,我最开始面对这种寂静,总是不安地要外婆一个人睡而自己守夜,到渐渐习惯,最后总是就着外婆爱惜的微笑幽然入梦。

这些那些,总是像一层雾,将我笼罩其中,将我的回忆笼罩其中,每当我闭上眼忆起它们,都是这样的一种黑暗,可那是安详沉稳的黑暗,黑暗中低调透露温馨,隐隐蕴藏温暖。

那里的人有着某种气息,透露着泥土以及那里干净天空的气息。他们可以质朴笑得不带掩饰,他们可以放任我随意插嘴大吵大闹,他们可以放任我拔地里的萝卜,放任我随意给圈里的猪喂食,放任我坐在门槛上坐在草地上,而不会加以阻拦告诉我那些地方很脏;他们总是穿得很旧甚至破烂,他们的手总是很大上面长满老茧,他们总是一张棕黑看上去似乎从来没有洗干净过、却从来笑着的脸;他们的辈分长幼总是分得很清,所以十来岁的孩子管我叫叔二十来岁的小伙儿称我作兄弟;他们总是热热闹闹地吃饭不管饭菜好与不好,他们总是大口扒饭大口喝酒,似乎享尽人间美味……

他们总是很干净,比我见到的许许多多城里人都要干净……

我想,我的乡村情结,多是那时候埋下的种子——没有压力,尽情释放,真性情,如此种种,使得现今闻着茅草房甚至夹杂猪圈的味道时候,我总是觉得亲切。

后来他们有人从山里来探望外婆,每次离开都会留下满屋子的烟叶气和满地因为抽烟而吐的口水,对这些,外婆总笑着摇摇头,然后默默地打扫干净。因为他们,还留下了特意从山里带来的核桃和野产,于是我知道,这些东西才是他们本来希望留下的,而这种“知道”,准确地说是一种谅解,似乎是外婆教会我的,纵然她只是微笑,她从不言语。

外婆没对我发过脾气,最多不过一跺脚眼一横我就知道她生气了,便赶紧收敛。而更多时候,她都是护着我的,多数时间是面对简单粗暴的外公,她不屑与那个老头多费唇舌,只是护着我。而当那个古怪老头病入膏肓的时候,她却可以默不作声整夜守候直到外公咽气。她的话委实不多,很多烦忧事,她从不多话,她只是面对。其实她的嗓门很大,而她响亮的声音,似乎只用于爽朗的大笑,还有称赞我的时候。对于称赞,她从不吝啬,即使只有那么一点点事笨拙的我做好了。

她的身材矮小瘦弱,却总像有使不完的劲,歇不下来。她满脸的皱纹和老人斑,手似枯柴,上面的静脉暗红凸显,而就是这样的一副身躯一双手,却可以在我眼睛因为某次意外而失明的那段时间,背着我往返我的家和她的家;可以让今天看去已近枯死的盆栽晚上浇了水,第二天油绿鲜亮,那个时候,我觉得这个矮矮的老人,似乎是打从哪个童话里来。

时不时地给我一些零花钱,每当这个时候,她一改往日的沉默,只是念叨说“外婆没有什么给你的”这样的话,她总在这样的时刻叹息自己的无能为力,而她叹息的并非贫穷给自己本身造成的清苦,而是自己不能给孩子足够的东西,她的儿女,以及她一直喜爱的外孙。

其实是足够了的,我想,有些东西,因她而来的,完完全全够我享用一生,它们可以变作某种财富,变作某种意义上的武器,当某天我面临更多的东西,面临生活中各种各样言语不能说尽之烦事,我开始回想它们,觉得它们,带着某种暗示性一般,如此鲜活地出现在我的记忆深处……


| 七件武器


我记得那面镜子,圆的,一副铁架子固定,不带任何装饰。镜子就当作为镜子发挥最纯粹的功能才是。不单单镜子,外婆家很多东西,都是如此的纯粹。

某一次我发现它似乎毫无缘由地裂开了,从中间,歪歪扭扭横着裂开一条缝来。于是里边的世界光怪陆离,我总是饶有兴致地看,随着身体忽上忽下,里边的脸孔一会儿没了眼睛一会儿没了嘴巴。本该是眼睛本该是嘴的地方就这么没了,鼻子上边就连着额头,下巴上边就接着脸蛋,何其奇怪?每每此时我都要下意识摸自己的嘴和眼睛,看看这些个装饰品是不是真的舍我而去。哎呀呀,是否除了很多东西,原本以为好歹属于自己的这些个构造,指不定将来哪一天会发现也只是依附而已,将来哪一天就如同牙齿般坚硬坚强地、懦弱地离我而去。镜子坏了么,还是照出什么的本来面目?

分裂交错的镜子,分裂交错的世界,分裂交错的我们。

我记得那个厨房,昏暗的灯光映射一抹菜香。我那时候以为厨房都如这般昏暗,才诱得了人,才有诱得了人的菜香。我总是想要给外婆什么惊喜般,一会儿溜进去哇地大叫一声,一会儿又躲到阳台上打开厨房的窗户再哇地一声,然后在外婆“这娃娃真是”的笑骂声中哈哈大笑着逃开。那样伸手难见五指的厨房里,我认得了吹火筒认得了竹蒸笼认得了米汤,外婆的厨房有着自己家完全看不到稀奇古怪的玩意儿。她用她稀奇古怪的做饭方法,可以把隔夜饭煎做锅巴包成饭团,依旧是平常米饭,我却吃得香喷喷,天晓得是哪门子道理。

我记得那个柜子,红漆,上面抽屉,下面是两扇柜门,里边都无物可装,空空荡荡。我总是恶作剧地钻进去,关上门,于是一片黑暗,然而这黑暗浑浊,令我很不好受,因为除了门上有个手指粗的洞可供窥视以外——我开始觉得洞外的世界反而能引起我的注意,然而低头看时,却发现不了自己,找不着,身体,抬起的手,什么也看不见,仿佛自己已被某个以另一种黑暗著称的世界吞掉一般。我总趁着外婆不注意时藏进去,可她从未能如我所愿,在某个时刻惊觉我的不见,她每每摆好碗筷盛好饭菜,便甚为自然地叫我说出来了吃饭了吧——啧啧,扫兴,一开始她就知道我在哪儿。

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哪儿,只知在黑暗的某处,而外婆却知道我的位置,知道,一清二楚。

我记得那张床,那里曾是我的天地,卷了被子当马,拿了撑蚊帐的竹竿当长枪,翻跟头耍武艺,好不快活。外婆自然不会喝停我说别淘气,在自己家我定会以没有规矩被责备一场,所以一边我学着礼仪一边尽情释放,一边规矩一边随性,在死气沉沉和野性难驯间找平衡点么,不走极端真好。

我记得那个水池,阳台上的那个水池,水龙头极高。从需要爬到池子上才能够着,慢慢长高到可以俯视它,这些个变化我从未在意,只有外婆每每惊叹,“哎呀又长高一头了”,就是这样,似乎那水池也变作了我成长的见证,就像一同见证着我的成长的外婆一样。

我记得那一碗碗糖水,外婆家没有零食什么的,只是某个时候记起买了一些糖,而且不能是软糖——外婆的牙下岗的差不多了,咬不动软糖,所以只能闲暇时分,嘴里含一颗水果硬糖什么的,慢慢品尝直到它自然化掉。而我自己,原是没有这份耐性的,所以外婆总是感叹说我吃糖跟吃炒胡豆似的,咬得咔咔作响。某些时候我也下决心像外婆一样吃糖,才发现果真照她那样,甜美滋味持续长久。

是不是想要美长久一点,就不能着急,就得有性子耐着,不可急躁呢?是这样么?外婆?

而多数没有糖果的时间,外婆就让我拿白砂糖用开水冲了,筷子一搅,说实在话,那微黄的糖水是我喝过最好的饮料,至少在那时是这样。外婆总是替我慢慢搅凉,试着先喝一口,再吧唧下嘴,说哎呀你兑得太甜了,我却只是笑而不管,照喝不误……

甜的东西还嫌多?后来发现,也确实有过头,过头了,甜得浓了,糖也自然就耗得快了。
感情也一样。

镜子、厨房、柜子、床、水池、糖水,每一样东西,现今看来,都是这样的一种,可以称作武器也无妨的东西。

武器,谁言唯“刃”而已。


| 梦田


后来因为一些变故,外婆住在一个几乎荒废的院子里,土地坑坑洼洼,阴冷潮湿,整个屋子就一间房,几平米,墙壁都用报纸糊过,房间里一张床,一个柜子,门边摆着煤炉子,就这些,只有这些,外婆就这么住进去,平常依旧。

我见她的机会本来不多,这下更少,去见她时,看她在屋檐下,孤身坐在那里,身子骨已不再硬朗,眼睛得了白内障,眼神四散无光,我走近也未察觉,直至我叫了一声,她才收回眼光,四下里找我,然后依旧如从前般大笑,拉着我的手,说“来啦”,她的笑声似乎刺破周遭昏暗眩晕,惹得我依旧嗯一声,答得脆生生的。

奶奶去世的四个月后,外婆终到残烛之时。那日最后的见她,她已没有了神色,蜷缩在椅上,更加沉默,若有所思,后来到了床上,吃什么吐什么,微微呻吟,她一一对母亲交代事情,都是别人的事情,告诉母亲好好照顾小姨,说小姨命苦,嘱咐妈妈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,如此种种,都无自个儿。最后气已经不好接上,才作了最后的愿望,是死后从简,烧了,扔到河里,而已。

那天我走出低矮的房间,只觉四周昏暗,抬头看时候,才发现院子房顶像极了很久很久以前,那座大山留在我脑海里的那片黑暗,屋顶的几束光,微光,透过破烂的屋顶,弱弱地,却依然作为光本身所应具有的,毫不退缩地打下来。

即使微弱,也义无反顾。不知道外婆某个时候有没有抬头看过,有没有和我一样地注意到这,也许,她看到与否并无关系,是的,我看到就已然足够。我看到它,是这样的来过,被我看见。

这样的来过。这样的被我看见。

如今我对着那奔腾不息、自千百年前就开始奔腾不息的河水,我想这河水,千百年承载了多少,又给予了多少,我想外婆是否也已随流水一去不返,还是她如同这水一般,直奔向前,也留下了诸多东西,是不是她和这水已融为一体,充斥在各个角落。她最后选择的这个方式,是不是也正是她一生如此走过的得失认知……

哀而不伤,这是我对外婆的纪念。某个时候想起来,我会觉得她自身以及她所身处过的周遭环境,俨然诠释着这世上最真实的生活,一种厚重,一种担当,以及一种洒脱。多年以后,当我开始写起文章的时候,我时不时想起她来,想起她使得我的回忆,散发出来沉甸甸厚实且真实的气息,我想要探知这样的气息,我想要把这种气息写进文里,于是我这样想着,试图让它们,像那奔腾不息的河水一般,流淌在各个角落,能够在【国魂】里,能够在【事情】里……

是的,想起她,我会认同生活本就这般苦楚,但可以并不悲哀,甚至那梦里沉沉厚实却温暖的黑暗,都化作一片温馨的广阔,犹如一片田地,阳光下明媚随性滋长的田地,终有一天,可以开出些什么来……

爱是花,你是种子……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