悼小波

2003-04-13 12:34 | 黑鸦

悼小波
王小波离开我们有六年了.
六年前的这一天,子夜,小波倒在了他的手稿上,那颗热爱生活的心突然停止了运作.在那个
寂寥的春天夜晚,他悄无声息地告别了这个世界.
数月之后,小波的代表作《时代三部曲》发行,风行全国,这位生前默默无闻的作家就象
梵高一样赢得了身后名。一时间掀起了热潮。出版社、盗版商纷纷出动,趋之若骛地出版和翻
印他的作品。因此才有更多人有幸读到他的小说,认识了这位“文坛外高手”。
小波的小说,无论从《黄金时代》到《二零一五》,从《红拂夜奔》到《万寿祠》,还是
早期的作品。都是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——不要以为这些话浅薄。很少有人看小波的书没有笑
出声过(没笑出声的准是面部神经出了问题),我想也没人认为他写了一些无聊的东西。他的
文字,首推的便是可读性:没有欧式的长句,没有晦涩的词语,没有装腔作势的说教,没有虚
伪的儿女情长;有的是平实的口语,丰富紧凑的内容,幽默之后的沉重,真情实感的流露。在
他的笔下,连那些“正人君子”难以启齿的性爱也变的轰轰烈烈,光荣而伟大,并融入了人物
的人格之中。他的文字有一种可怕的代入感。只要你随便翻开一页,便能饶有兴味的看下去。
比如象《黄金时代》中《革命时期的爱情》的一段:

王二年轻时在北京一家豆腐厂里当过工人。那地方是个大杂院,人家说过去是某省的会
馆。这就是说,当北京城是一座灰砖围起的城池时,有一批某个省的官商人等凑了一些钱,盖
了这个院子,给进京考试的举人们住。这件事太久远了。它是一座细砖细瓦的灰色院子,非常
的老旧了;原来大概有过高高的门楼,门前有过下马石栓马桩一类的东西,后来没有了,只有
一座水泥门桩的铁栅栏门,门里面有条短短的马路,供运豆腐的汽车出入。马路边上有一溜铁
皮搭的车棚子,工人们上班时把自行车放在里面。棚子的尽头有个红砖砌的小房子,不论春夏
秋冬里面气味恶劣,不论黑夜白天里面点着长明灯,那里是个厕所。有一段时间有人在里面的
墙上画裸体画,人家说是王二画的。

寥寥几笔交代出时间地点场景人物与开端。精练却不晦涩,仿佛叙述故事般地娓娓道来。
小波的小说虽然读来轻松,,但背后却有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重,颇有点象读阿Q的感觉,最后
甚至让人感到莫名的悲哀——或许是小说中那些似是荒诞的情节正是我们身边生活的写照吧!
我们在笑过之后,忽然发现笑的正是自己。这未尝不是一种讽刺与悲哀,或许也称之为一种无
奈。让我印象最深,也是我认为小波说的最沉重的一端话是:

我丝毫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躺上了那张床,但是我屁股上现在冷飕飕的,仿佛涂上去的酒精
还没有完全挥发。还有八道疼痛,道道分明。我正在街上游荡,天已经很晚了。我应该活下去
,但是这个决心很难下。但是假如我下定了这个决心,那么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,就算是改造
好了。万事开头难,第一回羞愧、疼痛,但是后来没准会喜欢——只要不在生人面前。我应该
回家,但是这个决心很难下。假如家里没有F就好了。但是假如我下定了这个决心,我作为一
个男人,也算是改造好了。执鞭的保安员轻描淡写地安慰我说:你不要紧张,不过就是打两下
,没什么。假如真的没什么,何必要打呢。(《未来世界·我自己》)

文如其人,小波在他的小说中寄托了他对生活的理解与追求。就象他的《怀疑三部曲》的主
题:智慧、有趣、性爱。那种对包容万物的大智慧,对让生活变得闪亮的有趣,对超越庸俗的
纯粹的性爱的歌颂与赞美,贯穿了他的所有作品,我想这也是他一生的追求,正象他在《红拂
夜奔》的序中说:

这本书里将要谈到的是有趣,其实每一本书都应该有趣。对于一些书来说,有趣是它存 在
的理由;对于另一些书来说,有趣是它应达到的标准。我能记住自己读过的每一本有趣的
书,而无趣的书则连书名都不会记得。但是不仅是我,大家都快要忘记有趣是什么了。
我以为有趣像一个历史阶段,正在被超越。照我的理解,马尔库塞(HerbertMarcuse) 在他
卓越的著作《单向度的人》里,也表达过相同的看法。当然,中国人的遭遇和他们是不 同的
故事在我们这里,智慧被超越,变成了“暖昧不清”;性爱被超越,变成了“思无邪”;
有趣被超越之后,就会变成庄严滞重。我们的灵魂将被净化,被提升,而不是如马尔库塞所
说的那样,淹没在物欲里。我正等待着有一天,自己能够打开一本书不再期待它有趣,只
期 待自己能受到教育。与此同时,我也想起了《浮士德》里主人公感到生命离去时所说的
话: 你真美呀,请等一等!我哀惋正在失去的东西。

也因为此,他所憎恶的呆板、机巧、苟且在小说的调侃中被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出来,扯掉了
现实社会那些道貌岸然的遮羞布,赤裸裸地把那些苟且的龌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就象他在
《白银时代》中的一段:

有关成年力量间的交媾,我是这么想出来的:我现在是室里的头,上面的会也要参加,坐在
会场的后排,手里拿着小本本,煞有介事地记着。公司的领导说得兴起时,难免信口雌黄:我
们是做文化工作的,要会工作,也要会生活!今天晚上回家,成了家的都要过夫妻生活……活
跃一下气氛,对写作也有好处。如你所知,我没成家。回到室里高高兴兴地向下传达。那些成
了家的人面露尴尬之色。到了晚上九点半,那些成年的力量洗过了淋浴,脱下睡衣,露出臃肿
的身体,开始过夫妻生活。我就在这时打电话过去:老张吗?今天公司交待的事别忘了啊。话
筒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:知道!正做着──我操你妈……说着就挂掉了。我坐在家里,兴高
彩烈地在考勤表上打个勾,以便第二天汇报,成年力量的交媾就是这样的。(《白银时代》1
2,5段)我想不必赘述诸位也能体会了吧!
小波的小说中许多意象都是具体而隐喻很深,比如《万寿祠》最后长安城的飘雪;《黄金时
代》里中世纪教堂的意象,雪白的猫;剧本《东宫·西宫》里的女贼;《白银时代》里的克里
奥佩屈拉等等。这些象梦一般的影象很难以具体地理解,但确是作者对小说的另一种解读,很
象是达利的画,有着微妙的细节却像一个谜。
小波的小说是一个诗意的世界,而他就象一个在其中寻找神奇的浪漫骑士.他当过知青、民办
教师、工人、工科大学生、后来到美国拿到了文学硕士,学过计算机,在统计系当过助教,最
后回国任教。这复杂的经历为他的创作提供了广泛的素材,使他能够多方面体味生活,因此他
的作品有着丰富真实的内容与力透纸背的深刻。加上他天马行空般的想象与广博的学识,形成
了别具一格的特色

在美国时,我想干Double E就干Double E,想干Computer就干Computer,而且还能挣些钱,
但是还是不快活,最起码没有六七年我在自己家里造投石机时快活。那时我们家的门窗都被打
掉,墙上也打了好几个大窟窿。而我戴了个木匠的皮围裙,耳朵上架了支红蓝铅笔,正在指挥
十几个大学生拆家具制造防御器械。在工程方面谁都不如我,所以大家公推我负责。这件事我
爸爸知道了一定要揍我,因为拆的就是我们家的家具,虽然我已年登不惑,他也过了随心之年
,并且在偏瘫之中,但是我认为他积习难改。等到上级制止了武斗,他回家来一看,只见家里
的一切都荡然无存,书房里却多了一架古怪的机器:从前头看,像法国造的断头机,从后面看
像台龙门刨床,有滑轨,有滑块,最前面还装了架气象站偷来的风速仪。底下还用水泥打了地
基,拆都拆不走,真把他气死了。那就是我造的投石机,是世界上一切同类机器里最准确的一
台。但是那上面有好多部件是我们家的家具。

欣赏他的小说,不仅要有对文学的鉴赏力,还要有一定的物理基础与丰富的想象力。
小波对自己要求甚严,他在《万寿祠·序:我的师承》中写道:

有时我也写点不负责任的粗糙文字,以后重读时, : 惭愧得无地自容,真想自己脱了裤子
请道乾先生打我 : 两棍。孟子曾说,无耻之耻,无耻矣。现在我在文学 : 上是个有廉耻的人
,都是多亏了这些先生的教诲。对 : 我来说,他们的作品是比鞭子还有力量的鞭策。

他的《黄金时代》反复修改二十余遍,几易其稿。正是本着严谨负责而非急功近利的态度进
行创作,他的作品才有了如此的精练与耐读。
他在《万寿祠》里写道“一个人拥有今生今世是不够的,他还应当拥有诗意的世界”这是他
的创作理想,而且他实现了。:他的每一部小说都是一个诗意的世界,那不是乌托邦式的虚构
,也不是言情与童话里的幼稚,那是我们梦想的世界——一个合理的现实世界,平凡的人最终
在世俗面前取得胜利的世界。他的小说能让我们坦然面对现实的残酷与阴暗,能够得到超越世
俗的一种博大智慧的解脱。
小波是一位寻找神奇的浪漫骑士,在那个阑珊的春天夜晚,独自一人前往了那个诗意的世界

安息吧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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